奇事年年有,今年特别大可。这个夏天,一部名曰《长安十二时辰》的剧火了。口碑之炸裂,大有提前锁定「本年度最佳国产剧集」的势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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口碑不虚,名副其实,吃瓜体验确实爽到飞起,脚踏人性为实地主线,这「十二时辰」一时一辰地看过去,仿佛就倒过千年的「时差」而身临其境,一事一情,一动一静,悬念舒心,收放自如,喜怒哀乐,由衷相随。
这种「不隔」的艺术化境,充分消解了「古往-今来」「角色-观众」「他人-自我」等三对距离。就「古往-今来」而言,是夹带了一众已成过往的风云人物,本来骨灰都没处寻的,现在又卷土重来,燎燎复燃地火了起来。
而贺知章,可谓是其中最「老当益壮」的一个。
何执正:我是谁?我在哪儿?
《长安十二时辰》把时间设定为天宝三载的上元佳节,开场何执正就以顶头上司的身份莅临靖安司指导工作,同时还透漏出自己即将退休希望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意思。
然而,真实的情况是,贺公此刻已悠悠走在返回江南老家的路上,路是十天前的正月初五起的程,唐玄宗携满朝文武相送:
贺知章@何执正:你是我,你在回乡的路上
天宝三年,太子宾客贺知章,鉴止足之分,抗归老之疏,解组辞荣,志期入道。朕以其年在迟暮,用循挂冠之事,俾遂赤松之游。
正月五日,将归会稽,遂饯东路。乃命六卿庶尹大夫,供帐青门,宠行迈也。岂惟崇德尚齿?抑亦励俗劝人,无令二疏独光汉册。
乃赋诗赠行……
——唐玄宗《送贺知章归四明诗序》
据同时代的晚辈卢象从现场发回的报道可略窥其间盛况,满屏「国礼」的即视感:
……公卿大夫观者如堵,皆曰「贤才」也。
正月五日,上令周公、邵公洎百寮饯别青门之内,玄鹤摩于紫霄,吹笙击鼔,尽是仙乐。闻者莫不增叹,轻轩冕焉……
——[唐]卢象《送贺秘监归会稽歌序》
功德圆满,以最高规格的礼遇致仕还乡,在官场这部「职生如戏,全靠演技」的生死大剧中,贺秘监笑到了最后。
如果贺知章的同龄人陈子昂[两人同生于公元唐高宗显庆四年]泉下有知,想必会感到莫名其妙:这人谁啊,我生前混迹长安多年,怎么对这等名流没印象?
名人在献媚,无名之辈在吃灰
子昂莫怪,因为贺某某这一期间默默无闻,确属无名之辈。
陈子昂离开长安,是在武则天圣历元年。此时,经过将近十五年[自文明元年登进士第算起]的不懈努力,他虽然在官场上并不很如意,没有实现政治抱负,但作为一个文士,它已然名满天下。
反观贺知章,在神龙元年47岁之前,贺知章的个人简历空空如也,只有一条相关人事记录:
贺知章:我前半生的档案,是个蛋,也是个谜
贺知章字季真,证圣初擢进士,超拔群类科。
——[元]辛文房《唐才子传》
此前30多年,此后十年,史料欠奉,无从得知。
首尾通计47年,贺知章默默无闻的岁月,和武则天当政的45年[自唐高宗显庆五年临朝听政算起,至神龙元年终止]几乎完全重合。
这期间,由于文艺范女皇陛下的爱赏和重视,帝国的文化事业得到了长足的发展,文坛一片欣欣向荣:初唐四杰,文章四友,宋之问,陈子昂,沈佺期……
贺知章:文艺盛会,他们表演,我静音观叹
等等等等,总之一票大放异彩、名扬后世的人物都应时而动,纷纷涌现,一有讴歌的机会就使出浑身解数,乐此不疲地锻炼修辞技巧甚或各种贴心服务的打杂,然后皇恩浩荡,往往多少会有所得,而中场休息或被剥夺跪舔权利的时候呢,就发些感慨或牢骚,除了能求得一些心理平衡和心灵慰藉,于自身职业生涯的发展倒并不见什么实效。
一时间,文豪与文棍一起押韵,「有我」和「丧我」合辙齐飞。对文人学士而言,不妨说这是最好的时代,也是最坏的时代。
在贺知章看来,坏多于好,尤其当他看到一个诗格清雅的大人做出了如此不雅的动作:
宋之问:我憨态可掬地给主人捧起夜壶,辣眼睛吗?
宋之问捧张易之溺器,并偷媚取容。实名教之大弊也。
——[唐]张鷟《朝野佥载》
总之,贺知章没能在初唐文坛的「光辉岁月」中一展身手,事出多因:
首先是出道比较晚,也就没有赶上趟,直到证圣元年,贺知章才进士及第,此时,先进诸公皆早已成熟,只比自己大9岁的王勃、杨炯等人甚至已经作古。
其次是三观清奇,对功名不是那么看重,在这看上去是「文士最好的时代」的时代,不想过热脱水而死,只想「苟全性命于乱世,不求闻达于诸侯」。
最后,归根到底是才力有限,即便有外援给机会飞度,奈何不够技术,论诗艺,平心而论,恐怕也只能算是三流,出去秀,徒然被同时代的明星诗人们碾压,并不能引起朝堂高层以及民间大众的关注。
直到神龙年间,朝局骤变,宋之问们被贬的贬,杀的杀,陆续在长安绝迹,贺知章们的春天才终于到来。
名扬上京,「吴中四士」班头
吴中四士:如果凑一桌打麻将,老贺通吃
在后世的叙述中,贺知章在文场中的首秀,是和5个江南同乡一起出镜的:
神龙中,知章与越州贺朝、万齐融,扬州张若虚、邢巨,湖州包融,俱以吴、越之士,文词俊秀,名扬于上京……数子人间往往传其文,独知章最贵。
——[宋]《旧唐书·贺知章传》
后来,到开元初年,根据「初唐四杰」「文章四友」的数学传统,这个南方吴越人士的圈子又被好事者重组成了「吴中四士」:
父融,集贤院学士,与贺知章、张旭、张若虚有名当时,号「吴中四士」。
——[宋]《新唐书·刘晏传》
「吴中四士」的阵容堪称华丽且强大。除了包融不太突出外,其他三位都「士」业有成,张若虚一篇《春江花月夜》深婉流丽,被闻一多盛赞为「诗中的诗,顶峰上的顶峰」;张旭则在书法界立地开宗,被后学加冕以「草圣」的桂冠。
张旭《心经》,草书飞行
作为皆从「吴中」远道而来的「长漂」,四人志趣相投,抱团取暖,其彼此之间无疑是存在充分地积极互动的,其书面点赞遗存,几百年后被宋人编入地方志,作为一则朋友圈旧闻轶事:
政和间,秘书郎黄长睿见张长史帖十字,云:「贺八清鉴风流千古人也。」
——[宋]施宿《嘉泰会稽志》
「清鉴」倒也也并张旭浪言吹捧,贺知章书法上确实也有所建树,擅长草书和隶书,而且很受欢迎:
善草隶书,好事者供其笺翰,每纸不过数十字,共传宝之。
——[五代]《旧唐书·贺知章传》
综上所述,张若虚善诗咏,张旭精于书道,贺知章则诗、书兼擅,居中为三人行中的沟通枢纽。当然,博学的代价是丧失了专精的深度,所以,放眼长量风物,贺知章在当时或许不乏得意,在后世却难免尴尬:论书法既不像张旭那样多有传世之作,论诗则《咏柳》《回乡》数首打包成就也不敌《春江花月夜》一篇。
张若虚:贺兄,承让,论流行还是你的《咏柳》
文场得意的同时,贺知章在官场也一路高歌猛进,神龙元年,他还是太常寺属官贺博士,开元十三年,他成了从三品的礼部二把手贺侍郎,兼集贤院贺学士。
此时,贺知章67岁,按照「大夫七十而致仕」的传统,退休在即,贺侍郎做好了平安着陆的准备。
然而,偏偏在这当口,命运忽然跟贺知章开了个玩笑,让素来受人敬重的贺老简直晚节不保。
退而不休,「饮中八仙」之首
唐玄宗开元十四年,岐王李隆范死,追赠「惠文太子」,举行国葬,相关事宜照例由礼部操办。
兹事体大,尤其是挽郎选择一事,这是一票官二代享受「国家包分配工作」特权的大好机会。
在唐代,帝、后、太子等皇室贵人出殡,选五、六品以上官宦子弟为「挽郎」,牵引灵柩,合唱挽歌。葬礼过后,挽郎们即获赠公务员考试资格,赴吏部参选。
挽郎:送人出殡,是场考验演技的大考
所以,就使用价值而言,挽郎和进士、明经一样,都可以获得「出身」,而挽郎选拔和科举选拔考试同样很吃香,竞争也同样激烈。
礼部侍郎掌握着挽郎选拔的生杀大权。官二代纷纷报名,贺侍郎丝毫不敢怠慢,尽可能做到公平公正公开,然而最终还是被落选者们认定为「取舍非允」。
然后,纨绔子弟们「起点高,脾气暴,战力强」的阶层优越感开始表现出来。他们直接蜂拥进礼部衙门表示抗议,气势汹汹,大有抄了礼部的架势。
修道的贺知章也是太灵活,他没有选择一般儒臣「一边自行坐镇稳住态势,一边派人上报请求支援」的应急制动,而是直接见势不妙,走为上,68岁的高龄爬梯跳墙,落荒而逃,这画面给墙里墙外的长安市民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承包了他们若干年里常温常新的笑点。
长安市民:贺侍郎啊?是贺是猴吧,哈哈哈哈
玄宗也是修道达人,对贺老这种跳脱的行为艺术深表理解。但是,礼部衙门的小吏群众也没这等觉悟,对自家长官临阵脱逃无法不耿耿于怀;长安城的吃瓜群众也没这等觉悟,会质疑帝国的用人水平:我天朝素为礼仪之邦,「礼部侍郎」这样严肃的职位,交给一个这样搞笑的老头?
所以,礼部侍郎的位子贺老是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。然后,贺知章被平调到工部做侍郎,也算是给足了贺老面子。
三年后,开元十七年,贺知章终于熬到了退休的年纪。然而,作为天后朝以来硕果仅存的四朝元老,作为年满七十还身心状态还都挺好的修道标兵,他被唐玄宗留下了。
每个皇帝都有个长生不老梦,身边留个寿星时常来个临床指导很有必要,况且举国修道的移风易俗运动正在酝酿中,未来贺老将有不可替代的榜样力量。
于是,贺知章被安排到位尊职清、俸多事少的秘书监做长官,在职养老,优游卒岁。
插播一小段剧情名实,无关宏旨,跳、进自便
这段日子,是贺知章一生中最为「不羁放纵爱自由」的时光,一轮夕阳红得滚烫:
知章晚年尤加纵诞,无复规检,自号「四明狂客」,又称「秘书外监」,遨游里巷。
——[五代]《旧唐书·贺知章传》
「遨游里巷」的具体情态,杜甫有两句速写足够传神:
知章骑马似乘船,眼花落井水底眠。
——[唐]杜甫《饮中八仙歌》
「饮中八仙」,是的,贺老的朋友圈扩容了,而且观感也伴随着质变,先前的「吴中四士」有追尾「初唐四杰」的蹭热点企图,以文为主;现在的「饮中八仙」则是向「竹林七贤」致敬,主心骨是喝酒和修道。
竹林七贤中,阮籍最会喝酒,也最会深藏不露
当然,有传闻说贺老这是彻悟皇室倾轧而无能为力,于是且行且珍惜,佯狂避祸,借酒消愁,而其间的「醉翁之意」和「大隐隐于市」的明哲保身之道,却是只可观众自行意会,笔者不敢妄言。
如此优游十五年,直到天宝三年,贺监功德圆满,彻底告老还乡。
结语:佛教道教都爱他
贺知章告老还乡时,特别提出要施宅为观,把会稽老家的房子捐出来,兴建「千秋观」。
玄宗对此表示非常欣赏。不枉我多年以来敬你重你,抬你举你,贺老此举与时俱进,甚慰朕心。
此时天朝全国性的「崇道运动」已经走上正轨,行到「乱花渐欲迷人眼」的玄幻胜境,儒道之争,此消彼长,「道」已渐露「登堂入室」「反客为主」的峥嵘头角:
这些年天朝走过的「道」
贺老回乡后不久即仙逝,身后被招魂,招进一个更阔大的朋友圈:
与陈子昂、卢藏用、宋之问、王适、毕构、李白、孟浩然、王维、贺知章,为「仙宗十友」。
——[元]赵道一《历世真仙体道通鉴·司马承贞祯》
从人间到仙界,从「吴中四士」到「饮中八仙」再到「仙宗十友」,圈子越来越高端,头像也越来越多。
只是,赵大师把母胎佛教徒王维拉进道教的「仙宗十友」似乎有点儿过了,强征佛教壮丁,绑架来乱入撑场。
王维,字摩诘,名、字取自佛典《维摩诘经》
后来进一步调查这宗「绑架案」,才发现事出有因,是佛家强征道教壮丁贺知章入佛门站岗在先,大师这也是学习前辈佛教友人的做法,现学现用礼尚往来而已:
「朝廷钦贵大都督李孝逸、工部尚书张锡、国子监周业、崔融、秘书监贺知章、睦州刺史康诜同心慕仰,请问禅心,多结师资,或传香火。」
——[北宋]释赞宁《宋高僧传》卷八
贺知章曾从道亮参禅,然后,《景德传灯录》、《传法正宗记》等两大禅宗经典据此超常发挥,把钦定的铁杆道士贺知章列为禅宗第三十二祖道亮禅师的法嗣。
先生「紫阳真人」……年八十六,而道心益固,时人方之「赤松子」……
于是表请辞官,乞以父子入道……皇帝嘉尚其事,寻而见许……
——[唐]卢象《送贺秘监归会稽歌序》